进入到5月初,是万玛才旦导演去世两周年的日子,朋友圈又都是万玛才旦导演的信息,出版社也办了纪念他的活动。万玛才旦的文学成就和电影成就一样高,两者又相辅相成,共同构成了一个丰富辽阔的精神世界。
5月17日晚,在出版社策划的一个学术活动上,笔者和很多朋友一起又看了他的两部短片,一部是他在电影学院上学期间拍摄的《静静的嘛呢石》(30分钟,2002),这部短片后来扩展为同名长片。一部是他北电毕业的联合作业,是由谢飞导演作为艺术顾问的《草原》(22分钟,2004)。
前者拍摄于2002年,后者完成于2004年。记得2004年的时候,我在北电举行的国际学生短片节上看了《草原》,当时似乎并不喜欢这部电影,觉得它的美学方面有点过时。影片一开场,镜头里面出现天空飞翔的老鹰,藏族歌曲伴随着镜头的运动,都有点第四代美学的意味。
但是后来因为要作一个讲座,特别重看了这部短片,觉得它在美学上似乎不够锐利和先进,但内涵表达上是特别饱满的。可以看到万玛才旦导演对于人性之理解的宽厚和广阔,而这与他的本民族文化是有着深度结合的,其中透露着宽容和慈悲。
这部短片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:老奶奶放生的牦牛被人偷走了,于是德高望重的村长带老奶奶去邻村找偷牛贼,他们找到了两个年轻人,找他们的原因是他们去年偷过羊,年轻人当然极力否认,然后只好让他们对着经卷和神灵发誓。之后年轻人对村长说,你儿子之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。最后村长发现,偷牛的果然是自己的儿子。他的儿子不知道这是一头放生的牦牛,所以将他偷走。
影片设定的偷窃情节,在当时让我觉得十分愕然。那时候的我对于藏地还是充满了理想化的想象的,觉得它应该是纯净的土地,不会存在这样的行为。显然这部短片打破了我对于藏地的想象,若没有万玛才旦和他的电影表达,我们的刻板印象也许还会持续很久。
这部电影的叙事非常好,它将每个人物都置于一种紧张的心理活动中。在一篇文章中笔者对此分析过:“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,他们并没有偷牛,但他们以前偷过羊,所以他们内心也是不安的;对于村长,来找这些犯过错的人,他内心应该也带着忧虑,因为他的儿子也犯过错;老奶奶内心也不平静,从她的话语中,可以听到她的心声,如果偷牛贼被找到,他就会被逮捕,她放生的功德就变成了罪孽,这是她的逻辑。这样的一个伦理情境是我们所不常见的,但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。这里面体现了万玛才旦的叙事才华,他在一个伦理事件的展开中,植入了一个深刻的反省的维度,这里面也包含着某种宽容。我感觉万玛才旦的道德态度以及对于世事的理解是很开阔的。”
此番观看,注意到了影片最后的片尾字幕。村长带着儿子,牵着牦牛背对镜头向远方走去,诵经声响起,字幕上显示所颂经文内容:“祈请众生拥有幸福和幸福之因,祈请众生远离苦难和苦难之因,祈请众生永远不离无丝毫苦难的幸福,祈请众生远离亲疏好恶,永驻平等无别境中。”
可见这一被解决了的抓小偷事件中所透露出来的伦理处理,对于万玛才旦来说是多么重要!对于幸福和苦难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。按照惯性的对人的误解和伤害,对人的本质主义的看待,都是一种人生的苦难和困厄。所以他所在的文化所给予他的思考,是那么富有“文张力”和具有深度。这是导演所处的文化世界所自然而然地赠予他的。
另外一部短片《静静的嘛呢石》,与《草原》的质感截然不同。当然它们拍摄时使用的介质就不一样,后者是北电联合毕业作业,所以得以使用35毫米胶片。前面这部使用的是DV,DV的质感跃然于放映的屏幕上。这部短片与同名长片的区别是小喇嘛回家过年,但没有哥哥和女朋友一起听藏戏的那个段落,也没有嘛呢石老人在新年夜去世。但就小喇嘛和电视机的关系,则是一样的。
小喇嘛帮师傅擦灯,去帮小活佛打扫卫生,在那里看到了电视。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也买了电视,而且有《唐僧喇嘛》(即电视剧《西游记》)可看。新年刚过,小喇嘛就迫不及待,要提前一天回到寺庙,将电视机带给师父看。
这部短片中可以看到,小喇嘛回家过年的那一场也使用了抒情的音乐,一个大远景,父亲牵着马,小喇嘛骑在马背上,往家中出发。那音乐更能使得我们同情小喇嘛的情感世界,回家见到母亲,毕竟是令人愉快的事。
但这次观看我发现影片似乎刻意强调了小喇嘛的情感依恋。他虽然与父母有所互动,但是却并没有表现出来特别强烈的情感。他内心反而更挂念他的师父。我发现这部短片似乎在强调这样的情感关系。它带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气息。
这部短片还体现了万玛才旦的白描式现实主义,其实很长时间以来,他的风格就是如此,朴素的,如同纪录片的。虽然他的叙事里面总有一些“超验”的事物的存在,但当下的生活仍然如此波澜不惊地流逝。一直到后来,万玛才旦导演的风格才逐渐转变。
这次观看两部短片,纯属偶然。大概十二三年前,万玛才旦给我邮寄了我以为的他的“所有作品”,《草原》这部短片的DVD也在其中,但是没有《静静的嘛呢石》这一部。我也是后来才看到这部短片。偶尔的一瞥,或多或少都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。这证明只要拍摄,高原的光就会强烈地涌进来,无论导演有意还是无意,观众总能从中看到那里的独特之处。